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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彼岸飛花

作者:亂世銀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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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序

三途河畔。

曼珠沙華花謝的時節,帶著血腥氣的風呼嘯而過,卷起無數火紅的花朵。花雨簌簌而落,宛如上蒼在哭泣,眼裏流下血色的淚。

魔界,無名的河灘。月亮散下流水一般的光,傾斜在蘆葦與河水上,像籠著輕紗的夢,又像森林裏的妖精彈著豎琴吟唱的空靈的旋律。風輕盈地掠過,河面攪碎了銀子似的波光。

少女紅衣紅發的身影消失在月光與蘆葦裏。

一只血色的鳳鳥,展開了羽翼,以飛鳥輕捷的姿態飛上了暗色的夜空。它優雅地盤旋,仰頭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。

驀地,蘆葦叢中簌簌一聲輕響,一道金色的光劃破夜的幕布,直射向夜空中盤旋的鳳鳥。鳳鳥悲鳴一聲,尖利而嘶啞——就像一個正在高歌的歌者,突然被一把掐住了脖子。

血,如煙花一般四散。

空氣裏混合了植物的清香與血的腥甜,詭異而不祥。

☆、囚凰

清晨的街道,一派冷清的景象。

風兒撩了撩披散的長發,在紅綠燈前停下腳步。從另一個隱現在晨霧中的方向匆匆而來一個高挑的身影,那是一個與風兒年紀相差無幾的少年,在冷風中飄揚的頭發是奇特的淡金色。

少年跑到風兒面前,叢書包裏翻出一個塑料袋,塞進風兒的手裏。袋裏的牛奶和包子還是熱的,在內壁蒸騰出一層朦朧的水霧。

“阿劍,我又回到這裏來了。”仰起頭,風兒露出淺淺的笑,“整整一個輪回的時間啊……你已經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吧?”

“不,我記得的,我也記得這裏,瀚雲市。”被稱為“阿劍”的金發少年眼裏泛起異樣的光,語氣是仆從對主人的恭謹。

輪回之前,這裏埋葬過一個叫做林慕雪的人類少女的所有青春。

而輪回之後,轉世為血舞鏡的她,在這個名叫風兒的少女體內,帶著詛咒的傷痕,重又回到了這座讓青春被埋葬的城市。

“或許詛咒我的人真的很了解我,他知道這裏能讓我更清晰地回想起前世,能讓我被自己前世的記憶擊倒。”風兒的聲音細而有些沙啞,在深秋的清晨有種讓人恍惚的迷離感,“又或許,這只是一個巧合。”

遠方似乎傳來大海空幻的濤聲。

風兒低頭穿過綠燈的路口,漆黑的長發垂在腰下,像是黑色的水藻,飛揚起絲絲縷縷。

晨鐘鏗然照霞光,百年盛名遠流長。

從正門的臺階走進學校,需要一百七十五步。站在臺階底部仰望,風兒只能看清楚天文臺的球形穹頂。

瀚雲市最負盛名的重點中學。

風兒在其中是個不太起眼的小角色。不是重點班的學生,更不是什麽學習尖子,排名永遠是8或9開頭的三位數,平時也十分沈默,只有在語文課、歷史課和地理課上會稍稍活躍一些,似乎習慣了在一群光彩奪目的人中間保持自慚形穢的姿態。

可她並不會自慚形穢。

她沒什麽好自卑的。

抱著課本和筆記本,風兒低著頭穿過遍地的枯黃落葉。因為在同年級的女生中罕見的裙裝打扮,總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低年級學生對她鞠躬並加上一句“老師好”,而她也總以哭笑不得的表情回應。

一陣冷冷的西風吹過,頭頂的榕樹發出細碎的沙沙聲,枯黃的葉子如金色的蝶紛紛飄落,詮釋著寒冬之前最後的淒艷。慘灰色的天空從枝葉間漏下星星點點,依稀可見在對流層強大的氣流下飛速掠過的暗灰色浮雲。世界暗淡而灰暗,失去了春的蘇生與夏的光澤。風兒在爬滿常青藤的教學樓前停下,騰出右手理了理長發,身後有人輕輕地說:“老師好……”

“你……我不是老師,我是學生!”風兒無奈地掃了那人一眼,意外地發現眼前的少年有著一張並不令自己厭惡的面容。不是俊美得所過之處尖叫無數,也不是醜陋得難以形容,他沒有操場上奔跑呼喊的男生們利落的線條和滿身的汗臭味,相反,他給人的印象是幹凈而清爽的,帶著略微的憂愁。

“啊?對不起啊,認錯、認錯了!”少年尷尬地理了理灰色的運動外套,轉身向著新建的高二教學樓方向跑去。

真是個有趣的人呢。

風兒沒有名堂地笑了起來。

“看什麽呢?”阿劍走上來,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
“沒,走累了休息一下而已。”她向昏暗的樓梯間走去,長發垂落,遮住了有些蒼白的臉。

寂寥的晨光,冰冷的空氣,風兒抱著書的手指感到冰冷。暗淡的樓梯與斑駁的墻面,墻上還留有不知哪一屆學生的信手塗鴉,仰望更高的樓層,像是在神話裏鎮壓邪靈的寶塔底部仰望塔尖。

囚牢。

風兒的腦海裏飛速掠過這樣兩個字。

一座金碧輝煌的,用黃金鑄造,用各種顏色的寶石裝飾,鋪上最柔軟的氈毯,蓋上金絲繡花的綢緞,欄柱上五顏六色的彩帶系成蝴蝶結的囚牢。溫暖舒適得讓人不想逃離,直到死亡來臨。

初中部與高中部之間隔著一段斜坡,獨立成一幢大樓的初中部在坡下,但操場和多媒體教室、實驗室之類的卻是共用的,永遠都有帶著稚氣的學弟學妹到高中部來上實驗課或者是音樂課。

血舞家族三姐妹中最小的血舞橙此時是初中部初二的學生小愛,每天下午放學時都能遇見在操場散步的風兒,這無疑令她很是高興。而同為初二學生的謎漩——二小姐血舞嬿,卻在另一所偏遠但還算過得去的初中,能見到的機會少之又少。

看似毫無血緣關系的三人,卻是至親的姐妹。

像是熱帶雨林裏的蔓生植物,用血化成生命的羈絆。兩兩雙生,同生共死的關系,一損俱損,一榮俱榮。

於是惡毒的咒語借著血緣的脈絡,病毒般地傳播。

有著逼近光的速度。

磚紅色的塑膠跑道,淺綠色的排球場和籃球場,歡呼和尖叫聲不絕於耳。風漸漸地冷了,於是風兒脫下自己黑色的長袖外套,披在小愛身上。

“你不冷麽?”小愛皺了皺眉。

“不冷。”深秋的風灌入風兒的衣衫,飛揚的衣袂顯得她更加單薄,像是一幅無名的畫,隨時都會在風中遠去。

“真的不想再呆在這裏了,我不喜歡這裏。”小愛輕輕地說,“可是我走不了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風兒無助地仰起頭,“這裏囚禁了我們。”

黑夜降臨得越來越早,路燈已經亮了起來,以永恒不變的角度斜照著少女柔弱的側影。秋風一天比一天涼了,預示著白雪皚皚的冬的臨近,一棵扁桃樹戀戀不舍地落下了最後一片葉子,枯黃的落葉輕飄飄地落在風兒的掌心裏。

“對不起,我連累了你們。”風兒的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疲憊,“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。”

“別這麽說,姐姐,你沒做錯什麽。”小愛替風兒理順了兩縷糾纏的長發,“你們晚自習的時間也快到了,我先走了。”

風兒坐在為運動會準備的臺階式觀眾席上,靜靜地看著小愛繞過土黃色的初中部大樓,消失在暮色漸深的轉角,然後站起身來,往操場一側的鐵門走去。

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,有人在向自己招手。

正是白日裏遇到的那位少年。

如此熟悉的場景,如此熟悉的故事的發端。在前世浸透了淚水與血腥的記憶裏,那狂放桀驁的少年,便在這招手之間,將劫難的種子深深地種在了生命的深處,抽芽,含苞,撕裂了生與死,開出劇毒的暗夜之花。

“我又不認識你,招什麽手啊!”風兒有些氣惱地叉著腰,說,“你有病是不是?”

“老師,我只是來找你問一道題而已……”半是嬉笑半是嚴肅地,少年從背後拿過一本參考書,翻到某一頁,“喏……”

“餵,我說過了我不是老師!”風兒氣憤地把書打到一邊,“而且我最差的就是物理了!這又是高二的題目,我學都沒學過,你故意讓我難堪的吧?”

“你才高一?”

“是啊,進來也沒多久,一個多月。”風兒聳聳肩,擺出一副無謂的樣子,“那麽關心幹嗎?我長得很像高考光榮榜上的那只猴子?”她說的是今年六月的高考狀元,他的照片還登在學校門口的光榮榜上。

“覺得你比較特別而已,你可比猴子可愛多了。”少年咧嘴笑了笑。

“有病。”風兒嘀咕了一聲,扭頭便往斜坡上的教學樓走去。她並沒有留意,少年的目光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背影,就像在命運的輪盤上嵌入了最後一顆缺失的寶石,光華在剎那令太陽黯然失色,在沈重的聲響中,輪回的悲劇,緩緩拉開了帷幕。

阿劍坐在另一間教室中間的位子上,刷刷地寫滿一整張草稿紙,滿紙的數字和字母。

他顯然更能適應人類的生活。只是人界總讓他想起自己的童年,英俊得不似凡人的父親,和溫柔的母親。

童年,並不全是金色的。

父親在他十歲之前突然不知所蹤,母親帶著他多處尋找,依然杳無音信。他已張成意氣風發的俊美少年,而母親,卻不可避免地飛快地老去,直至死亡來臨。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,當他終於捕捉到了父親的一點信息,追隨者它來到魔界時,才終於知道了真相——

他的父親,是魔界的貴族,一只雪狼的化身。

而他的母親,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類女子。

對父親來說,他是個不光彩的孩子。

他痛恨自己身上高貴而骯臟的血液,甚至痛恨父親賦予自己的那一頭及肩的淡金色長發,在無數個深夜,他都揪著自己的長發重重地把頭撞向桌面或墻面——他痛恨棄他而去的父親。

阿劍扔下筆,走到門外,趴在走廊的欄桿上。一身白色的運動裝在暗色中分外明朗。

前世的記憶化成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,一浪接一浪地湧上心的海岸。在他還是凡人少年的那些日子裏,他親眼目睹那些強烈的悲歡離合,曾與他豪爽地稱兄道弟的白衣少女,在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後,在他的面前頭也不回地走上北上的列車,在北國白雪皚皚的白樺林裏舍棄了未轉過十四周的生命,而他,終究沒有說出什麽。

依然是這座城市。

依然是以兄弟相稱的少年和少女。

這是否又是一個悲劇的輪回?

不知何時,風兒已悄然站在了身後,披垂著漆黑的長發,安靜地看著他,不動聲色。

“你等會。”阿劍撓了撓頭,轉身走回教室,不多時又走了出來,手上多了一本藍色的筆記本。

“今天物理課的筆記。”他把筆記本遞到風兒手裏。

“不用太詳細的,這樣就好。”風兒隨手翻了翻,轉身走進了隔壁教室。哪裏,幾個男生正玩著講臺上的電腦,女生們三三兩兩討論著各自的煩心事,竟比白日裏還熱鬧幾分。

日光燈蒼白色的光不時跳動幾下。

縱使沒有主仆地位的差異;

縱使沒有純血與混血的差別;

也總有那樣一些東西,橫亙在他們中間。

像是穹玄海上深不見底的海溝。

咫尺天涯,也不過如此而已。在愛恨與生死的問題上,他們永遠朝向兩個不同的極端,他選擇隱忍和放棄,而她,也選擇了放棄——只是她放棄的,是自己的生命。

千百年的時間,早已將鴻溝化為不可逾越的天塹,再也沒有人能跨越,貿然涉足只會被吞沒在黑暗與絕望中。

阿劍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,重又寫滿了一張草稿紙,滿滿的數字和字母,雪白的紙在燈光下耀眼得令人雙目刺痛。

上課鈴還有三分鐘就要打響了,風兒重又出現在教室門外,手裏拿著那本藍色的筆記本。面容安靜得像是一朵在夜色裏悄然盛開的曇花,安寧而與世無爭。

“這麽快?”

“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抄多少。”

晚自習開始的鈴聲催促著各個年級的學生往教室奔跑,風兒撐著掉了漆的門框站著,左手下意識地按向了心口。

仿佛有火在燃燒一般,熾熱的疼痛。

隨手撕下一頁代數本的紙,謎漩嫻熟地把它撕成了正方形,用指尖在紙上寫了兩行字,再折成一只小巧的紙鶴,托在手心裏,輕吹一口氣,它便散成了無數螢火蟲似的小亮點,轉瞬消失在了黑夜之中。

相隔一個城區,被七葉樹和一些不知名的高大樹木環繞包圍的住宅樓二樓,風兒拉上了淺綠色的浴簾,正要用木制的發釵盤起長發,突然覺得有些異樣,張開手在空氣中一抓,掌心裏赫然是一只白色的紙鶴。

展開來,是妹妹熟悉的字跡:“我還要等多久呢?”

風兒沈吟,終於用指尖在紙上劃下“也許一分鐘,也許一萬年。”,又把紙鶴原樣折好,吹一口氣將它送回來處。紙鶴散成的光點漸漸看不見了,她探手解開上衣的第一顆紐扣,潔白的胸口上,卻有一道傷痕如赤練蛇盤踞,觸目驚心,像血潑染了上好的白玉。

那是詛咒的印記,一直烙到了靈魂。猙獰的暗紅色,像是命運無情的朱筆,在生命的書頁上劃出一個奪目的記號,標志著痛苦與劫難的發端。

紙鶴重又在空氣裏凝聚,依然是謎漩的字跡:“你在說廢話麽?”

風兒慘笑著,把紙鶴念著咒語在掌心裏揉成了灰燼。低下頭去,心口的傷痕紅得刺痛了雙眼,仿佛有人拔掉了眼淚的軟木塞,大滴大滴的淚水掉落似明珠斷線,啪啪地落在大理石的洗臉臺上,濺開小小的透明的花。

她並不是不知道。解開這血的詛咒只有一個辦法,那就是親手殺死愛著自己的靈魂的人,用他們作為血祭。

可詛咒解除了,自己又還有什麽繼續存在的意義呢?

謎漩將紙鶴拋入桌下的紙簍裏,紙鶴化成一團毫無生氣的灰白。關上了臺燈,她一頭摔在柔軟的床上,扯過被子遮住臉。

門外是似乎永遠不會停下的男人和女人的爭吵,絲毫不掩飾詞句的汙穢下作,接著是耳光和拳打腳踢的聲音,伴隨著淒厲的尖叫和骯臟的謾罵。還有煙灰缸或花瓶之類的東西,因為砸偏而在房門上破碎。毫無風度可言的打鬥,在城市被遺忘的角落隨處可見。

還要再等多久呢?

她自己也沒有答案。

謎漩站起來,反鎖上了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這個百年名校,其實就是我現在的學校……南寧二中。

☆、潮汐

深秋,白晝來臨得越來越遲。

謎漩掃幹凈一地的碎玻璃和瓷片,瓷片上彩繪的美人支離破碎。出門的時候,她順手帶上了防盜門。

未亮透的天空透出鈷藍色。

倒也不是不合群的。

風兒課間和放學的時候依然能和一群女生打成一片,笑起來也是很明朗。從沒有誰能在她臉上看到淚痕。和任何一個人類少女一樣,她充滿歡樂與活力。

可淚痕只是沒有其他人看到而已。

風兒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。

她知道,在深夜總是無法壓抑心中莫名的悲傷的。或許源自於對結局過早地預見,或許源自被囚禁的傷痛,又或許只是一時的憂傷所致。總有那麽一些往事,在夢魘中排山倒海呼嘯而來,令她淚流滿面。是隔了一個輪回的回憶,友誼、愛情、死亡、離別,不曾被時光磨滅,反而在記憶裏更加清晰。

她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哭著從夢裏掙脫。前一夜的夢境裏,正是自己前世的生命結束時,白樺林裏被血染成一片殷紅的積雪。

第一節的英語課令人昏昏欲睡,英語老師橫飛的口沫似乎可以噴到第一排的學生臉上。風兒把臉埋在臂彎裏,半瞇起眼睛。

再也抑制不住潮水般湧來的困倦,她沈沈睡去,也沒有誰去搖醒她。她清瘦的臉壓在隔著兩層衣服依然能觸到骨骼的手臂上,清晨的微光柔和地灑落下來,將她籠罩得無邪如嬰孩。在並不軒敞的教室的最後一排桌子邊上,在除了課間和放學無人註意的角落,安靜地存在著。

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暗淡在尖子生們太陽般的光輝下。

也不知睡了多久,突然有人在敲自己的桌子,風兒嚇了一跳,睜開眼睛,從桌上撐起身子,卻發現不是老師來訓話。阿劍不知什麽時候從後門鉆了進來,一臉無奈地看著她。

“下課了,還睡?”

“精神越來越差了……”風兒伸伸懶腰,從椅子上站起來,“筆記抄了麽?”

“嗯,我等會給你。”阿劍恭謹地點了點頭。

“我真的很累,從來沒有這麽累過。”風兒坐在椅子上,用手支著頭,“要是睡了就可以不醒來多好。”

“你腦子進水了啊,大小姐!你死了我伺候誰?”阿劍又好氣又好笑,“你可不是那種整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女生啊!”

“廢話,我能和她們相提並論麽?”風兒再次趴在課桌上,用命令的語氣說,“抄筆記去,現在我要睡覺了。”

阿劍乖乖地閉嘴走出了教室。

風兒在課桌上靜靜地趴著,無論如何都進入不了深度的睡眠。她微微地睜開眼睛,窗外的天空呈現出城市特有的灰藍色,時不時有一兩只飛鳥倏地掠過,優雅的弧線轉瞬即逝。一轉眼,困倦又無休無止地襲來,想閉上雙眼入睡,卻總被煩亂擾碎了淺而淩亂的夢境。

下午最後一節課還剩下十五分鐘的時候,聽不清內容的廣播在整個高中部空洞地響起,聽不清年級主任在說什麽,但教室裏卻像即將沸騰的水一般,不安分地冒起一串串氣泡。

“怎麽又要我們搬教室啊!”

“開學就搬了一次,現在搬回來了,再搬過去幹嗎呀!“

“高三的不會去借高二的教室啊!”

風兒隱隱約約地知道,高三的學長學姐又要借高一年級的教室考試了。在這所重點中學裏,不管在高三還是高一,考試都是家常便飯。

同時必須習慣的還有一次次的不及格。

風兒也無心去管其他年級的事,自顧自地把一部分課本塞進書包裏,再拉開筆袋的拉鏈,把桌上的筆和橡皮塞進去。物理課上匪夷所思的公式定理令她心煩意亂,於是她索性不再去看物理課本,半趴在桌上看著窗外灰藍色的天空,低低地唱著她所知道的每一首歌。

唱到《枯葉之蝶》的第二個唱段時,下課的電鈴聲尖銳而突兀地打斷了物理老師冗長的受力分析。物理老師收起課本和教案,蹲下去從講臺底下的電腦上把U盤拔了下來,從前門走出了教室。

陽光已經有了夕陽哀艷的溫暖意味,風兒肩頭被書包的肩帶勒得酸痛,懷裏抱著一堆並不薄的書,站在高二樓的電梯前,等著下一趟電梯。

新的教室在四樓,那裏原本還有十幾個班,可那些班級都搬去了九月份剛剛投入使用的新校區,在城市的東面,於是教室便作了高一年級的暫時去處。

“嗨。”冷不防身後有人拍了拍肩膀,風兒一驚,手裏的書險些掉在了地上。

“你又有什麽事啊?”風兒沒好氣地回應,“想嚇死我是不是?”

依然是那個有著柔和而憂愁面容的少年,一臉無辜地看著風兒。

“很重吧?”少年不由分說地搬開了最上面的物理和英語課本,看化學課本也不薄,便也搶了過來,“我幫你拿。”

“還我,我自己能拿!”風兒想去把書搶回來,不小心弄掉了數學練習冊,裏面夾著的十分的數學考卷掉了出來。

“你叫風兒?很好聽的名字啊——像風一樣自由自在的,多好!”少年俯身為她撿起了練習冊和試卷,並饒有興味地拿著試卷看。

“餵,沒見過數學考不及格是吧?”風兒一把搶回試卷,連著近乎九成新的數學練習冊,“我從初一到現在,數學考的最高分只有五十九分,你取笑我嗎?”

“我可不是那個意思,我看的只是你的名字而已嘛。”少年委屈地說。

電梯終於從七層降到了一層,叮地一聲響,沈重的鐵制門緩緩打開。風兒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,轉身跨進電梯轎廂。

“原來你們班在這裏啊。”看了看面前排了七豎列單桌還能在後面留出一大片空地的教室,少年會意地點了點頭。

“你沒見過麽?”風兒歪著腦袋打量著他,“沒有理由吧?”

她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,抽出一張擦幹凈落滿灰塵的桌椅,把課本一股腦塞進抽屜,再把深藍色的書包掛上桌邊的掛鉤。

“風兒。”少年在身後輕喚。

“嗯?”

“你喜歡海麽?”

“啊,當然喜歡了……你怎麽突然問我這種問題?”風兒一臉茫然地看著少年,不解地問。

“走吧,先去吃飯,我們等會看海去。”少年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,“我很久都沒有看海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從未接到過如此貿然的邀約,風兒狐疑地看著少年,“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,萬一你把我賣了怎麽辦?”

“我叫穆泠。”少年淡淡地解答了風兒的疑問。

“你們家拿你當女兒養的吧……取這麽陰柔的名字……”風兒忍不住淺淺地笑了起來,驀地雙眉一挑,道:“好吧,我相信你,走吧!”

穆泠詫異的目光融進風兒纖弱的背影,漾不開絲毫的漣漪。

夕陽將最後一抹淒艷的色彩渲染成天邊似血的雲霞。

“你怎麽去海邊啊?七點鐘晚自習就開始了,還有時間麽?”少女的聲音明亮地在黃昏裏響起。

“我有電單車,很快的。”這是少年沈著的回答。

“好吧,路上別出人命就行。”

穆泠牽著一輛淺黃色的電動自行車,靜靜地等在紅綠燈前。風兒側著身子坐在後座上,綠燈亮時,穆泠猛地一擰車把,呼嘯的冷風瞬間讓風兒睜不開眼。也不知身在何處,稍微把眼睛睜開一些,只能看到周圍連成一片的色彩,繚亂而模糊。

等到她覺得可以睜開眼睛的時候,大海正在她面前閃爍著金色細碎的柔光。

“到了?”

“嗯,到了。”

海鷗和海燕尖利的唳鳴劃破黃昏的靜謐,它們閃電一般飛掠過蕩漾著金色的海面。海風微冷,掀起風兒的長發,飛揚如死神冷酷傲慢的旌旗。正是退潮的時刻,潮水退去後留下棕褐色的泥沙,散落著星星點點的各色貝殼,像是灰暗混沌的記憶裏偶爾閃現的明朗的時光。大海潮起潮落,濤聲吟唱著亙古不變的滄桑的歌謠,講述著那些悲涼的繁盛,與豐收的荒蕪。

輪回之前的愛與恨,永遠與大海難分難舍。

她在大海之畔幸福,亦在大海之畔絕望;沙地上留下的足跡中,有輕捷的歡愉,亦有無助的仿徨。那些身為凡人,掙紮在所謂責任與情感的漩渦裏的日子,被大海千萬年不變地見證,令她無法遺忘,無法寬恕,無法解脫。

我終於又回到了這裏,隔了一個漫長而又短暫的輪回,再一次站在大海之畔,傾聽滄桑的喧響,遙望似血的斜陽。

只是站在我身邊的,再也不是喚醒了我靈魂的人。

“你想什麽呢?”穆泠好奇地問。

“以前的一些事情……不過……太傷心了,還是不告訴你的好。”風兒唇角彎起一個優雅的弧度,“每次看到海,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事。”

“啊……有多傷心?”

“你愛過一個人麽?”風兒平靜地問,然後用一種聽不出悲喜的語氣說:“如果你愛過一個人,你就會明白了。”

“我以前曾經很愛一個人,可是,我害死了他。就這樣。”

穆泠沈默了半晌,低聲說:“對不起,我不該問起這種事。”

“沒什麽,都過去了那麽久了。”風兒淡淡地搖了搖頭,臉上有不在乎的微笑。

“你只是不想再痛苦而已,我知道。”穆泠的聲音輕易地穿過胸腔,在心臟最隱秘的角落空曠地回響,“你沒有罪,愛上一個人並不是罪過,那只是某些人骯臟的想法而已——你不必為此懲罰你自己。”

風兒在一瞬間失去了回答的能力。

夕陽下,穆泠的側影泛著一種純凈的光,一塵不染,純潔得不真實。這是一個沒有被迷失的世界侵染的少年,有著他的同族身上少有的單純。風兒安靜地看著他,目光波瀾不驚。

他說,她無罪。

他相信愛是無罪的。

大海被夕陽染成了蕩漾的血紅色,像是天空的傷口湧出了殷紅的血。

海鷗的唳鳴尖利而悲涼。

“你相信我沒有罪,可又有多少人是相信你的?”風兒自語。

小愛在操場走了兩三圈,突然覺得風兒今天不會來了,於是拖起籃球架下的書包,走向初中部大樓前停自行車的小廣場。一只紙鶴無聲無息地在空氣中凝聚,正落在她的掌心。

是謎漩的傳書:“你見到姐姐了麽?”

“沒有,可能她今天有什麽事吧。”小愛信手用指尖在紙鶴上寫下回信。

謎漩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停下腳步,張開手接住了風中凝聚的紙鶴,輕嘆一聲,將它揉成一團扔進了路邊的一個垃圾箱。人間的暮色永遠籠罩著一層暗淡的灰,顯得毫無生氣。

她因為血的羈絆而受到詛咒,被禁封了法力,囚禁在人類少女的身體裏,只保留了一些最基本的天賦,譬如天目、傳書和血緣感應。但她卻從未怨恨過自己的姐姐——若不是姐姐先被詛咒的箭射中,她也不會由被寵著護著的血舞家族二小姐淪為一個無人留心的凡人。在她的心裏,她相信她們姐妹三人都沒有任何過錯。

縱使所有人都認為她們錯了。

她在長椅上坐下,從書包裏抽出一本作業本,撕了一張紙,用指尖寫下一句“你在哪裏”,折成一只紙鶴,默念著風兒的名字送走了它。

公共汽車緩緩駛近,自動門和剎車發出尖銳的長音。空氣被渲染出一種繁盛的悲傷。

坐在靠窗的座位上,身旁的兩個中年婦女不厭其煩地嚼著舌頭,談論一些街坊鄰裏的花邊八卦。謎漩把頭靠在車窗上,無窮的疲憊感洶湧而來,像是漲潮時的海水,又像是沙漠裏殺機暗藏的流沙,將她湮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。

七點鐘的教室,風兒做完了一整頁的語文練習,正要翻開下一頁時,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,張開手在額前一抹,天目頓時無聲而開。透過天目,她終於發現了空氣中凝聚的傳書紙鶴。

雖說對自己的遲鈍有些詫異,風兒還是伸手接住了紙鶴,輕易地展開,用指尖飛快地寫下一句回答,再重新折好,輕吹一口氣讓它沿著來路返回。

由血之盟而產生的聯系方式,比電磁波更精準,沒有任何方式能夠截留阻擋。對於凡人來說,只會覺得耳畔嗡嗡地飛過一只不知名的小昆蟲。

合上天目,風兒低下頭,將頭埋在胸前,微閉雙眼。

第幾次覺得這般疲倦了呢?

就像是在一分鐘之內用盡了一生的力氣,身體被完全地抽空,肩上落下一縷發絲也能將自己壓倒。呼吸開始力不從心,甚至下一秒鐘都有連身體也撐不起來的可能存在。

累了,真的已經累了。

可為什麽我還不能停下來休息一會呢?

我不要延續別人的榮光,我是我自己。

風兒在昏黃的燈光下靜靜地站著,水流如絲綢一般緩緩滑過肌膚。無盡的疲憊感占據了她單薄的軀體,她機械地在手上塗滿沐浴露,揉搓出泡沫之後再塗抹到全身。她刻意背對著鏡子,不讓自己看見胸前可怕的傷痕。

可真的不會再看見了麽?

風兒扯過一條浴巾抹掉了和水流混在一起的、面上的淚水。

風兒伸手從抽屜裏的草稿本上扯下一頁紙,寫下一句“今天我不陪你散步了,我要去看看謎漩。”,一只手將紙折成了紙鶴,另一支手仍握著筆抄著黑板上的化學方程式。抄了兩三條,她微微低下頭,在紙鶴上吹了一口氣。

窗口吹進來寒冷的晨風,她放下了卷在肘上的衣袖。

旁邊有人問她借一支水性筆,她便從筆袋裏翻了一支遞過去。然後完全地趴在了桌上,決定睡覺。

周遭開始喧鬧,應該是下課了。半夢半醒間,風兒只覺得有人在不停地推自己,勉強睜開眼,是前座的女生。

“幹什麽?”

“外面有人找你。”

風兒揉揉眼睛,從後門探出頭去,站在門外的正是穆泠。今天他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校服襯衫,半開的領口露出白色的T恤,額前的短發淩亂地披拂著,一副悠閑的樣子。

“沒事跑上來找我幹嘛?你們高二的不是都忙著考試啊?”風兒百無聊賴地用筆敲著椅背。

“和你這樣的小學沒聊天,心情會好很多啊。”穆泠微笑著看著風兒,“對了,你在學校午休麽?”

“嗯,不想回家——雖然我家很近。”風兒隨口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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